陈长林:短清孤馆忆学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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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清》与《孤馆遇神》是陈长林先生在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上演绎的曲目。时隔40年,陈先生期望通过重温这两首曲目的打谱过程,追忆其学琴之路的点点滴滴,并将自身经验与琴界


短清孤馆忆学琴

一、前言
有友人邀请北京的几位琴人每人演奏古琴曲两首,另撰写文章一篇,汇编成为《居京琴事》古琴专辑,拟于2003年出版,也邀请我参加。我心想此事有益于收集琴学资料,有益于继承与发展我国优秀的琴学传统,乃同意参加。那么,要演奏哪两首琴曲呢?想到“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于1963年在北京召开,今年2003年正是它的40周年纪念,因而就选定我参加“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时,在会上演奏交流由我打谱的两首琴曲《短清》和《孤馆遇神》,也就把要写的文章定名为“短清孤馆忆学琴”。想通过对《短清》和《孤馆遇神》两曲打谱的回忆,进而回忆起1946年到1963年这近18年间,我从开始学琴进而向更多的老师学习,并在老师的指导和鼓励下走上古琴研究道路的经历。“忆学琴”是回忆过去、展望将来,为今后在发扬琴学中继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自勉,同时自己的一些经验也许可供一些同道者参考(本文的署名为我多年来的正式名字“陈长林”。本人的曾用名还有“陈长龄”、“陈长令”等)。

二、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
中国音乐家协会民族音乐委员会于1963年12月9日至14日在北京召开了“琴曲发掘座谈会”,即以后我们通称的“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选择在1963年召开是为了纪念嵇康(223—263)或加上阮籍(210—263)逝世1700周年。所以建议打谱的琴曲主要是嵇康所作的“嵇氏四弄”等琴曲。“嵇氏四弄”是《长清》、《短清》、《长侧》和《短侧》四首琴曲的总称。我选了四弄中的《短清》加上另一首相传也是嵇康所作的《孤馆遇神》,颇得前辈们的鼓励。我打的《短清》是采用《神奇秘谱》本,觉得它是一首很好的曲子,描写了雪的洁净和飘动,且有飞雪迎春之意。至于《孤馆遇神》,只《西麓堂琴统》有此曲谱。其小标题分别为“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击鼓”。这和它的“解题”所述“嵇康夜鼓琴王伯林空馆中,见几鬼魅跽灯下,因叱之”相符。音调与小标题也很对应且很形象,又有独特的捻弦煞音和暗徽泛音,是一首少有的独特琴曲。《短清》和《孤馆遇神》这两首我打谱琴曲的当时录音,保存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音乐研究所。开完这次打谱会,中国音乐研究所赠给我一本《琴曲集成》第一辑上册鼓励我继续打谱。我从1958年开始打谱,到1963年第一届打谱会,一共打了《龙朔操》、《大胡笳》、《胡笳十八拍》、《短清》和《孤馆遇神》五首琴曲。我决心努力向琴学前辈学习,努力钻研,以期此后在古琴打谱研究方面做更多的工作。

三、入门之前
参加“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历史性经历。从1946年到1963年的近18年,实际上是我古琴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大阶段。在这个大阶段中,我是先从演奏进而研究,先从兴趣进而产生责任感的。回想一下,建立这近18年的大阶段,还是有一定的基础的。在我古琴入门之前,就已有使我对古琴产生兴趣的基础。
1932年7月,我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1937年抗日后福州常受敌机轰炸,学校外迁,我小学阶段基本上私塾,读四书、古文、诗词都是“吟唱”,从而产生对音乐的兴趣。由于生长在有传统文化的家庭环境中,培养了“琴棋书画”的概念,8岁时就拜著名书法家沈觐寿为师学习书法。这些都成为以后学习古琴的基础。
福州“吟唱”的“腔调”分为“四书”、“左传”、“古诗”、“律诗和绝句”、“词”和“古文”诸类。每类的“腔调”可以在该类“框架”范围内作变化,其中“四书”、“左传”和“古诗”的变化不多,“律诗和绝句”的变化就多些,而“词”和“古文”则千变万化,“古文”变化最多。可以按吟唱者对“吟唱”内容的理解和当时的情感来变化其“音调”的高低、快慢和轻重,但听起来仍旧属于本类。我在11岁左右就已能灵活掌握其规律。这对以后学琴时掌握“依永和声”和掌握琴曲“散板”规律来说(以至对后来的“打谱”),都起很有益的作用。

四、琴学入门
虽然我在1946年之前就已有一定的学琴基础,但还没有机会学琴。在抗战时期,为了谋生,我的祖父、父亲和母亲都离开福州,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城市及乡村工作。长时期我和祖母一起生活在福州。1945年抗战胜利,我们全家人才团聚在福州,这时我才有机会听到、看到父亲弹奏古琴,并对古琴产生强烈的兴趣。家中有一架废旧的“中山琴”(凤凰琴),我就在1946年1月把它改装成一张练习用的“小古琴”。这就是把凤凰琴的底面翻过来作为“小古琴”的琴面。那时我已有“分数”、“小数”和“比例”的概念,就根据琴书中说明的古琴十三个徽的“分数”位置,定下“小古琴”的十三个徽;利用凤凰琴调整“螺丝”来代替“琴轸”;又找到废古琴弦,剪短安上。我从琴书中了解到古琴“减字谱”的记法和“指法”说明,在父亲弹琴时,仔细从旁观察,并和琴谱对照。这样,我就在父亲以及家中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用“小古琴”基本上“自学”了《阳关三叠》一曲。当父亲以及家中其他人知道了之后,都对我大加表扬。父亲不但同意我可以用他的琴,教我提高《阳关三叠》,而且请表姨吴子美教我弹琴。吴子美是父亲的表姐,在她9岁的时候,她的父亲特地从福建浦城请到闽派(浦城派) 著名琴师吴基西(肇周)先生来福州,专门教她弹古琴。吴基西先生继承了以著名琴家祝桐君为代表的闽派的琴学,又与海内各派琴家有所交流。例如1923年参加“北京琴会岳云别业第四集”[1]。1920年在上海召开的著名的“晨风庐琴会”,在“琴会记录”所列海内琴家中也有吴基西的名字[2](福建浦城有李宝珊、吴基西、祝鹤笙)。吴子美尽得吴基西先生真传,是吴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吴先生去世前,赠给吴子美表姨名琴“紫琅玕”,这是吴先生所藏最好的琴。吴子美非常珍爱这张琴,在抗战期间,她夫妻俩逃难,两人只能共带一个包袱和一张琴时,她仍旧带着这张琴,可是最后两人只能共带一个包袱,她不得不把“紫琅玕”遗在湖南省的一个乡村而失于战火。抗战胜利,吴子美表姨回到福州,才设法得到另一张琴恢复弹琴。
我跟表姨又学了《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秋江夜泊》、《易水慨古》、《圯桥进履》等曲。《平沙落雁》和《渔樵问答》都有歌词,这两曲可以作为器乐曲来演奏,也可以作为琴歌来演唱。可惜这几首琴谱(我和我父亲的全部手抄本)都在“文革”期间散失。我只记得《平沙落雁》第一段歌词是:“远渚寒汀,只见那岸阔沙平,秋风起,白鹭飞,日落光微。四顾露白葭萋,轻帆片片泊枫堤。一霎时,半空戛然长鸣,掠于舟西。宛在水中沚,并那水中坻,群愿借一枝棲。”歌词很美,又和音调配合得很好。此外,我还记得其他段的个别词句,例如第二段歌词有“细草、风岸、危樯、夜舟,遥闻笛,凄清最伤情,忽又听的嘹唳音,战兢兢”,第五段歌词有“梦不成,只见月明与星稀,浅草难藏机”等。至于《渔樵问答》的歌词,可能源自《兰田馆琴谱》,其第一段头两句就是“问乾坤古往今来,任桑田沧海悠悠”。
我从吴子美表姨和父亲学到“闽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学习方法“依永和声”,即唱(哼)出带指法的琴曲“腔韵”,这非常有益于记忆琴曲和理解节奏,对我以后的“打谱”也极其有用。我又从表姨和父亲学到“闽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音连贯”的方法,即一个指头连按数弦而令曲调灵活连贯的指法。
可惜表姨于1947年初迁往台湾,她最擅长的琴曲《风云际会》和《汉宫秋》我没有学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和我都没有表姨的消息。我时常回忆起她写的一首诗《中秋夜弹琴》:“古琴我有紫琅玕,抱向团团月下弹,爱此中天分外色,桂花露重湿衣寒。”我永远怀念敬爱的老师吴子美表姨!

五、向唱片学习
1947年初,表姨去台湾后不久,我父亲也离开福州去上海工作。父亲留下一张古琴给我,但我没有直接的老师了,我就设法寻找文献自学。记得当时在福州图书馆找到几本期刊(好像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小说月报》)。其中有林履冰先生的几篇古琴文章,附有《平沙落雁》、《秋江夜泊》等琴谱,有些参考价值。后来看到福州协和大学出版的刊物《福建文化》有廖元善先生写的一篇文章《中国古琴考》。我查到廖先生是协和大学的教授,我就托祖父的一位学生谢先生和他联系,希望能够拜访他向他请教。祖父在福州文学界也是一位知名人士,心想廖先生会同意接见我吧。可是当时他的母亲去世不久,“丁忧”期间不能接见,我等了一段时间,想是“丁忧”期间已过可以接见了吧。真不凑巧,他的夫人又去世,还是不能接见。又过一段时间,廖教授本人也去世了,真是太遗憾了,也可见当时学琴是多难呀!
除了自己寻找古琴资料外,一些亲戚也送给我一些琴谱资料。另外,当时在收音机听到电台广播程独清演奏的《归去来辞》、郑颖荪演奏的《长门怨》和张友鹤演奏的《平沙落雁》。都是“百代公司”的唱片,觉得都非常好。我就想法“向唱片学习”。我发现《归去来辞》用的是《自远堂琴谱》版本,就先学这一首。《长门怨》就参考《梅庵琴谱》,《平沙落雁》就参考自己已学的版本,从收音机听到音响“反推出指法”。广播电台重复播放该三曲的周期不短,那个年代,我还没有见过录音机。好在我的记忆力还是相当强,就向唱片“自学”了这三个琴曲。1951年我到上海交通大学就读,和父亲相聚。父亲已在旧货店买到《归去来辞》和《长门怨》两曲的唱片以及徐元白演奏的唱片《渔樵问答》和卫仲乐演奏的唱片《醉渔唱晚》及《阳关三叠》。后来又买到张友鹤演奏的唱片《平沙落雁》。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就和父亲一起向唱片“自学”了《归去来辞》、《长门怨》、《平沙落雁》、《渔樵问答》、《醉渔唱晚》和《阳关三叠》这六首唱片曲子。因为自己家中有唱片,可反复听,和父亲一起推敲,自信指法是完全搞正确了。这时父亲和我都会弹两种版本的《渔樵问答》、《平沙落雁》、《阳关三叠》。“向唱片学习”对我以后的“打谱”工作起了很有益的作用。“打谱”是从指法定出声音和节奏,而“向唱片学习”是从声音和节奏定出指法,两者相辅相成。

六、加入今虞琴社
1951年我高中毕业,在福州参加“统考”,以第一志愿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9月来到上海上学,我真是非常高兴。交通大学是一所世界闻名的大学,而电机系又是交通大学的重点系。又令我非常高兴的是我来上海不到一个月,就由父亲的琴友今虞琴社副社长吴振平先生介绍加入今虞琴社。这是我琴学经历的重要转折点。今虞琴社成立于1936年,是当时最著名的琴社。那时琴社社址在上海华山路徐朗西先生家,离交通大学很近。每星期日都有雅集称为“星集”,每个月都有一次“月集”,即将某一“星集”的时间从下午延续到晚上,晚上在琴社会餐,餐后继续雅集。父亲和我几乎是每次“星集”和“月集”都参加。在雅集上听诸位著名琴家演奏和谈论,都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前辈们也都热心指教。我当时除了跟父亲学习琴曲《忆故人》外,主要是向吴景略和张子谦两位老师学习。我认为不仅仅要学具体琴曲,更重要的是要学本领、学风格、学琴、学知识。我当时就觉得可以向不同的老师学习不同的琴曲,甚至是曲名相同而版本不同的琴曲,比如说《渔樵问答》,我已经学会了吴基西、徐元白两先生的版本,现在又向吴景略先生学了他的版本,我认为这完全是可以的。只是要特别注意版本之间不能互换,不能“合掺”,每一版本有该版本的风格,不能混同。我又注意到吴景略先生的风格灵活生动,而张子谦先生的风格潇洒自如,他们两人的“指法”运用也有不同,都要认真去学习体会。除了吴、张两先生外,我也向其他琴家学习,比如向吴振平先生学习他“以吟猱次数配合节拍”的方法等。另外我还幸运地在今虞琴社多次见到从北京来访的著名琴家查阜西先生。查先生淡雅的风格和渊博的学识,以及对年轻人的关怀与鼓励,都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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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陈长林在上海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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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今虞琴社雅集照

一排左1和右1陈以钿、陈以铃,左2沈草农,左3郭同甫,左4查阜西(其前面小女孩陶大宏)。二排左1陶德滋,左2熊淑婉,左3王吉儒,左4陈长林,左6陈琴趣,左7杨新伦,左8秦康祥,左9吴景略。三排左1吴振平,左2王天籁,左3石焕堂,左4吴金祥,左6侯作吾,左8张子谦

七、龙翔学习班
我是于1951年9月到上海,1956年9月离开上海来北京。今虞琴社在这五年的活动中, 我认为1954年举办龙翔学习班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在今虞琴社就听说有“浦东三杰”之称,那就是“彭渔歌”(彭祉卿先生擅弹《渔歌》)、“查潇湘”(查阜西先生擅弹《潇湘水云》)和“张龙翔”(张子谦先生擅弹《龙翔操》)。他们三位杰出琴家常在上海浦东苦心钻研交流琴学,人们乃有“浦东三杰”之称。张子谦先生弹《龙翔操》真如吴振平先生在1954年1月9日《龙翔操》琴谱的附言中所述:“张子谦兄琴艺得广陵派之真传,尤于是操最擅胜场。其全曲通体跌宕,结构紧凑,细密处如快驹过隙,稍纵即逝;奔放处如天马行空,无阻无滞;自始至终,一气呵成,故聆之者莫不倾倒备至。”[3]不少人听张先生弹《龙翔操》,觉得非常好,要想学,但张先生本身都没有他所弹版本的《龙翔操》琴谱。正如附言所述“惟其指法与《自远堂》、《蕉庵》二谱略有出入,昔年彭子庆先生曾求渠据实际按弹重写而未果”。当时杨新伦先生最积极要求学习,我父亲陈泽锽(陈琴趣)也是最积极的一员。由于吴振平作了很大的努力,终于由“吴振平据张子谦按弹修订,吴景略复校”记出了《龙翔操》琴谱,张先生也终于同意开班亲授。当时学员有杨新伦、陈泽锽、熊淑婉、石焕堂、陈迪英、徐少庚,加上吴景略和吴振平既是学员又兼些辅导,一共8人,定于1954年1月10日起,每星期三晚上在华山路琴社授课。当时我的功课很忙,不能作为学员,但周末可以从父亲处转学,而在雅集时直接听并看张先生演奏,自己觉得能够理解和掌握本曲特点。“龙翔学习班”于3月24日基本结束。后来张先生发现了我会弹此曲,大加鼓励,并开始直接亲自指导。事过了42年,我有幸在谢孝苹先生处看到张子谦先生遗著《操缦琐记》。其中1954年5月2日写道:“本日月集聚餐本不参加,得振平电话嘱往一谈,适有事,八时许始往,同人均未散。个别人复习《龙翔》,余弹两遍。是日忽发现陈泽锽之子长龄弹《龙翔》极好,轻重节奏恰到好处,胜过乃翁,真可喜也。十时许始各别。”[4]我复印了张老师的日记真迹,这是非常珍贵的纪念品。我永远怀念敬爱的张子谦老师,永远不忘他对我的指导和帮助。

原载《陈长林琴学文集》(增订版),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


[1]《北京琴会岳云别业第四集纪事》,见今虞琴社编印《今虞琴刊》,1937年,第13页。[2]周庆云:《晨风庐琴会记录》,1920年。[3]《龙翔操琴谱》,吴振平据张子谦按弹修订,吴景略复校,1954年。
[4]张子谦:《操缦琐记》1954年5月2日,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文章转自公众号【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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